七予

【方天翼 周卫国】暮雪成川（十八）

十八、同去

方天翼穿戴整齐，站在镜子前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小蔡躲在一边，不住地抹着眼泪。

“干嘛啊？哭什么！”

小蔡撇着嘴，有些泣不成声：“我是不是再也看不见首长了？”

方天翼笑着，抱了抱小蔡，这孩子跟了自己有十年了，打从十七八就跟在自己身边。给他抹抹眼泪：“以后有心，想我了，可以去那边看看我们。我们……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一定能回来！一定能！等首长回来了，我还给您当警卫员！”小蔡流着眼泪，转过身继续忙碌着，不看方天翼，“首长还回家吗？”

方天翼苦笑着：“回！还得拿些东西……那个家，钥匙你也有……万一，有一天我们回来了……”

“首长放心！我一定把咱家看好了，等首长和周师长回来！”小蔡说着话又开始抽泣起来。

方天翼也不拦着，他想着孩子有这份心，哭就哭吧，也许这次就是永别呢！

回到了曾经的家，如今已是满目疮痍。进了卧室翻找出一些四季的衣服，才发现两个人除了军装还是军装。在地上又找了找，看见那年春节，给自己和周卫国置办的那两套衣服。虽然在chao 家时已经被撕扯得有些走形了，方天翼仍然把他们捡回来，整理干净，叠的整整齐齐放进了随身的包里。

他知道周卫国最在乎这些，这都是他们的念想。以后在遥远的地方，可以凭借这些物件找回点美好的回忆。

带了些必要的用品，把两个大包捆在一起，背在身后。

小蔡看见方天翼要走了，又开始撇嘴：“首长，你要好好保重。你的腿不能走太多的路，不能着凉，不能磕碰……要是肿了就用我给你的偏方热敷……”

“好啦，知道了！小小年纪就这么婆婆妈妈的！赶紧回家吧！没我搅乎，你就回家好好陪陪媳妇孩子吧！”

小蔡还是依依不舍：“我陪您到车站吧！我也想再看看周师长……”

方天翼点了点头：“好！走吧！”

火车是上午十点的。

方天翼九点就和小蔡等在车站。

当方天翼在医院里得知周卫国要下 fang的消息时，小蔡就知道方天翼一定会一同跟去的。这么多年，他太了解方天翼了！

因为方天翼的身份以及当初与南方局的密切关系，中 yang一直力保着他。如果他想避开，wen 革的火是坚决烧不到他身上来的。但是他为了周卫国，心甘情愿地往火坑里跳。



九点半，一行押送反革命zheng 治犯的队伍从远处走过来了。

方天翼紧张的都快忘记呼吸！已经有快一个月没看见周卫国了。这么多年两人从未分开过这么久。可是他找了半天也没看见周卫国的身影，只看见小小的徐琪夹杂在人堆里。

方天翼奔向徐琪：“你周伯伯呢？”

徐琪朝前面指了指。方天翼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如果不是徐琪告诉他，他可能很难认出周卫国。

他拉过那人，两人四目相对。方天翼只觉得那一刹那，恍若隔世……眼前的人，就快认不出了。

周卫国蓬头垢面，脸上交织了一些血色的口子和紫色的淤青，两颊明显的凹陷进去。身上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原来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都开始晃荡。细瘦的脚腕上还留着被脚镣磨出的血泡。

但是，方天翼之所以没认出来周卫国，是因为那人有些佝偻的脊背和一头花白的头发。曾几何时，不论经历各种变故，周卫国作为一个军人，腰背永远都是挺拔的，而今……

这是周卫国吗？方天翼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揉了揉眼睛，却揉出了泪：“老周……”

周卫国的眼神有些空洞，在听到那声呼唤之后，才回过神，怔怔的看着方天翼。涣散的眼神开始清明了些，直到完全反应过来：“方天翼？”

方天翼将周卫国抱进怀里，瘦的都硌人：“我陪你一起去，以后不管什么境况，我都陪着你！”

周卫国听着这些话，仿佛在做梦一般。他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他推开方天翼，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人：“你是方天翼吗？”

周卫国的反应，让方天翼有些不知所措：“我是啊……”他拉过周卫国的手，“你摸摸，是不是我！”

方天翼带着周卫国的手在自己脸上游移。突然间，周卫国的手在摸上他右侧额角时，忽然颤抖了一下，紧接着缩了回去。

周卫国的脸开始扭曲，随后是一种极度痛苦与悲怆的神情，眼睛里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他再次抚上方天翼的额角，那里留着一道又深又长的疤。他清楚地知道这道疤的来历。

周卫国紧紧反抱住方天翼，随后紧紧抓着方天翼的手：“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我这辈子都没机会跟你说对不起了！”

方天翼看着周卫国那种绝望悔恨的眼神，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开始疼了起来，他第一次知道肝肠寸断是什么滋味。他抚摸着周卫国瘦的有些突兀的脊梁，颤声安慰道：“说什么呢？我不是好好的！不要道歉，你什么都没做错！”方天翼用手指理了理周卫国的头发，抹了抹脸，他发现周卫国脸上徒有悲戚，却没有泪水。

到下放的农场要坐两天一夜的火车。车上没有卧铺，给他们这些“劳gai犯”准备的只有硬座。

这些下放的人当中有不少知识分子家庭，也有一些孑然一身的年轻人，甚至还有一些成分不好的孤儿。

大家都是一脸愁容，坐在车上一言不发，更不敢乱说话。

方天翼拉着周卫国坐在一个鲜少有人注意的角落里。徐琪坐在周卫国身边，时不时拿些水给他喝。

周卫国精神有些恍惚，有时叫他半天才有回应，一路上几乎也没主动说过话。

方天翼把徐琪叫过去，小声问道：“你周伯伯怎么了？”

徐琪哽咽着俯耳低语，把这些日子与周卫国相处之后的发现都告诉了方天翼：周卫国被po害的精神有些不大好，总是会神情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因为之前总是流眼泪再加上长期黑暗和强光的交替刺激，后来就不太会流泪了。


不知道这是眼睛的问题还是心理的问题。被关押的一个月，周卫国几乎没说过话，没有与人交流过，所以也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了。

方天翼边听着边拉过周卫国的手，那手上指甲都长了，虽然手指还是那样修长好看，但手背上还是留下了一些细小的疤痕。

平时，都是自己给他剪指甲，没有自己在身边，周卫国肯定吃了不少苦，更不用说关在那种地方，受那些折磨。

周卫国回看着方天翼，眼波里流露出难得的温柔，他笑了笑，却也没说话。

方天翼看着那笑，越看越难受，他起身走向车门的过道，那里人少，只有些呼呼刮进的秋风。他点了根烟，边抽边想徐琪刚刚的话，眼泪滴下来，连同烟灰一同被风卷走。

他下定决心，不会再在周卫国面前流泪，以后要让他时时刻刻看到一张充满希望的笑脸。他要唤回以前的那个周卫国，他要让他重新学会哭学会笑学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