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翼 周卫国】暮雪成川（十一）
十一、牛棚
方天翼的兵和那些红卫兵就这样僵持着。
跪在地上的周卫国忽然开口：“我认罪！”
那些红卫兵又兴奋起来，扯着周卫国的衣领：“你有什么罪？赶紧承认！不然后面就是狠斗！”
“你们写的罪状我都承认……”周卫国声音有些发颤，几不可闻。
“你说什么？大声再说一遍！”
“你们说的罪状我都承认！”
“什么罪状？自己说一遍！”
周卫国的心疼得缩成一团，他别无选择。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方天翼为了他付出过什么。这次，绝不能再连累方天翼了。
“我是蒋匪……余孽，叛国……走狗，走资派。”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高声念着牌子上的字。
念完，才发现浑身都没了力气，连指尖都在发颤……他抬起头，看向逆光的方天翼，轻轻摇了摇头，随后嘴角扬了起来。
方天翼看着周卫国这样的举动，心一下子就被击沉了，盛夏中，他竟然感到一阵从里到外的刺骨冰冷。
“从今天起！牛鬼蛇神白天都要关押起来，进行改造。认罪态度良好的才能回家！”短发女红卫兵说完，就指使着红卫兵们把这些人押下去了。
随后的一周，周卫国被关了禁闭。
禁闭的地方就在周卫国他们所在的办公室里。那间办公室早就被征用了，二十几平米的小屋里面塞了将近十五六个人。
所以平时，周卫国都是蜷缩着身子，窝在一个墙角里。十五六个人吃喝拉撒都挤在这么个小屋子里。实在是憋急了要打报告才能去厕所。所以周卫国一般都很少进食喝水。上海的大牢他也蹲过几天，不过条件却比这要好得多。
所有人每天都要早请示，晚汇报，接不断的对着毛主席像认罪，展开自我批评。上午有人来给他们上政治课，人手一本红宝书，要求全部背下来。
大伙跟着念毛主席语录时，周卫国也跟着念，但他平时也不多话。进行自我批评的时候也是表现良好。
夜半时分，周卫国总是睡不着，他会担心方天翼还会不会失眠，他希望方天翼不要在为了他犯错误，做出冲动的事，他还会不断的告诉自己，曾经默默的许下的承诺要兑现！
好好活着，虽然万般不易。
但因为那些红卫兵手里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和材料去佐证周卫国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所以，一周后，周卫国得到了回家的机会。
周卫国回到家，推开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烟味。
客厅的烟缸里插满了烟蒂。地上也有一些，书房里，厨房里……几乎家里的每一处都能看见烟蒂。
周卫国这一个星期都不曾有过什么起伏的情绪，但是看到这些长短不一散落各处的烟蒂，胸中抑制不住的憋闷。
方天翼从五年前就戒烟了，现在却变本加厉。
周卫国拿过扫把，一寸一寸的把地上所有的烟蒂和烟灰拢在一起。
他坐在地上，把烟蒂一个一个拿出来数着，数完的摆在旁边整齐的码好……一共275个。
烟蒂数完了，周卫国倚着墙，闭上眼睛，忽然想起初见方天翼时，那人嘴上叼着根烟，大摇大摆地朝自己走过来。不知何时，手里变出一盒烟：“周连长抽烟吗？三炮台！”
那个不可一世的样子，看谁都是一脸睥睨。唯独看见自己，却换了一副神情，巴巴的跟在自己身后，嚷嚷着：“周卫国！我给你当哥怎么样？以后我罩着你！”
后来，周卫国变成了老周，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也已经年过半百。如今，只能憋屈的闷在屋里抽烟，再也不能拿着枪替自己冲锋陷阵了……
还好，唯独没变的，是他们仍然在一起。
不知不觉，脸上凉凉的，用手一摸，湿了一片。
他苦笑着，扶着墙站起来，抬眼就看见方天翼怔怔地站在门口。
方天翼走过去，将周卫国揽在怀里，紧紧的抱着：“都是我没用，让你受苦了。”他把头埋在周卫国肩上，那种感觉是这些日子从未有过的踏实。
有了反右那次的前车之鉴，周卫国清楚的知道，只有自己好好活着，保全自己，才能更好的保护方天翼。
虽然方天翼一直在为了自己变得强大，但是至刚易折，如果有一天方天翼做了什么冲动事，或者因为自己受到什么影响，那必定是无法挽回的沉重打击和灾难。
“我挺好的，这不是回来了吗！”周卫国看了看方天翼，几天的功夫就憔悴了不少，“你看你，怎么又抽烟了呢！你不是爱干净吗？扔一地烟屁股，还得我回来打扫。”
方天翼看着周卫国，边笑边含着泪，他别过头去，擦了擦眼睛：“你不在家，我干净给谁看！幸好回来了……”
“那我哪也不去了，得在家盯着你，别偷懒！”
方天翼撇嘴笑着：“好！”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而最给他鼓舞的就是周卫国那种洒脱灿烂的笑容又回来了。也许，他远比自己想的要坚强，而自己的情绪是完全被那个人所掌控着的。
方天翼给周卫国洗了个澡，换身衣服，又做了几个菜。 傍晚，两个人终于又坐在一起。
方天翼这几天已经有些习惯，随手掏出烟和火，火柴一划，点了根烟。
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朦胧了两个人，方天翼看向周卫国，淡淡的笑着。
“怎么想起抽烟了？”
“抽烟就能想起你啊……想起二十年前遇见你的时候。”
周卫国喝了口酒，朝方天翼伸出了两个手指。
方天翼红着眼睛，失笑着，把嘴里叼着的烟放到周卫国的指间：“当年就是这样……那时候我一直想，这人怎么敢从我方天翼嘴里要烟抽！”
“老子从来都这样，要不你就得给老子点一支！”周卫国吞云吐雾，朦胧里也红了眼眶。
他总是想，也许，随着年纪的增长，人都会变得多愁善感，动不动就会把脆弱的感情表达出来。但是自己要学会克制，因为他的情绪影响着另一个关心着他的人，那人比他背负的更多，前进的步履更加沉重。他怕那天，那人脚步太重，就真的迈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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