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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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天翼 周卫国】暮雪成川(三)

三、灾害 

1960年,正是自然灾害闹得最凶的时候。部队里早就开始节省开支和粮食,在这个时期能吃饱饭就很好了。

周卫国已经和方天翼吃了将近一年的食堂了。

部队的伙食也是供应有限,每一餐能吃到米那就是件很奢侈的事了,这也是师级以上干部才能享受的。

而方天翼却跟着周卫国吃了快一年的红薯。

每次方天翼提出要给他改善伙食的时候,都会被拒绝。他很不喜欢周卫国这种做事的方式,他总是要跟自己过不去。其实在方天翼看来,这就是一种不懂变通的固执。

周卫国的身体一直都比较弱,抗战时期就曾经因为营养不良晕倒过。

方天翼看着周卫国日渐消瘦,心里不是滋味。原来那么精神的一个人活脱脱瘦了一圈,两颊都陷了下去。他也不敢劝,也不知道劝什么。他怕哪句话说重了,惹得那人不高兴。

既然不能说,那就试着做一做。

眼下就要过年了,方天翼按照标准从后勤把他和周卫国的粮食领回了家。总共十斤稻米,五斤小米,二十个鸡蛋。其他肉和油,他都没敢要,生怕回家犯了忌。

三九天,窗户上都结了冰花、冰凌子,天冷的让人肚子里感觉更饿了。部队里看不见饿死的人,但是他知道老百姓这个年恐怕是过不好了。

方天翼像抱着宝贝似的把大小米揣进棉袄里。怀里的宝贝们,实实在在的抵在胸口,心里美滋滋的,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些年努力没白费,混了个军长,能给周卫国多领点粮食。

进了家门,方天翼把米分好,剩下的藏在周卫国够不到的柜子里。他打算熬点二米粥给周卫国补充营养。

周卫国下班回家,就看见窗户里面滚起一阵白热热的蒸汽,这是方天翼开火做饭了?

他推开门,屋里暖烘烘的,方天翼果然在厨房忙碌着。周卫国轻手轻脚地进了厨房,用嘴巴把手套摘下来,然后把冻得冰凉的手塞进方天翼的脖颈里。

“诶诶诶?凉……凉……”方天翼边叫着边缩着脖子,却也不躲。等到周卫国的手热乎过来了,他才把那人的手拿出来,搓了搓。

“外面太冷了!今年过年肯定特别冷?”周卫国手缓的差不多了,这才抽了出来,“做了什么好吃的?”

他掀开锅盖,又香又热的蒸汽扑面而来。一锅熬的稠稠的二米粥还在炉火上咕咕作响。周卫国将锅盖盖回去,一言不发,转身便出了厨房。

西红柿炒鸡蛋,白菜豆腐渣,玉米面窝头,还有一大碗热腾腾的二米粥。方天翼高高兴兴地把饭菜都端上桌,却发现那人又坐在书房里闷着不出来。

“老周,吃饭啦!”方天翼喊了一声,那人还是没动静。他走进书房,察觉到周卫国脸色不太对。那人就是这样,高不高兴都写在脸上。

“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周卫国也不理他,站起来直奔厨房,拿了饭盒就要出门。

方天翼立马明白了,气得他追过去,抢下周卫国手里的饭盒。

“跟我耍脾气啊?”方天翼把饭盒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你还去食堂吃糠咽菜?”

“老子乐意!”

方天翼被堵的无话可说,心里有火也不能发作:“就这一次行吗?想让你补充点营养。”

“我很好,不用吃这些。”

“这些?这些怎么了?又不是偷来抢来的?”方天翼越琢磨越来火,自己干脆坐下来大口大口吃着,“老子打了半辈子仗,他妈的吃这些怎么了?!”

周卫国听他说这话,眼泪忽然就止不住的掉下来。

方天翼吃着东西,也听不见周卫国的动静。一抬头,见周卫国满脸泪痕,吓了一跳。他也不吃了,拉拉周卫国的胳膊,柔声道:“这是怎么了?”

周卫国抹了一把脸,语调都有些不稳:“打了半辈子仗,不是换来太平盛世了吗……还要饿死这么多人。”

原来,周卫国这将近一年的心结在这里。方天翼把周卫国抱进怀里,任那人发泄似的泪水肆虐。

他们都是为这个国家浴血奋战过的人,但是他们现在面对的却是这个世界一个又一个违背初衷的谎言。

方天翼知道,从反右开始,周卫国心里就没好过,那些日子他经历过什么,自己从来也不敢问,生怕问了又伤他一次。这两年,他们的生活也渐渐沉重。

但让他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周卫国的憔悴不是在面上,而是在心里……

“哭吧,哭痛快了!”方天翼拍着周卫国背,“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是你记住,从今往后不许再一个人难受了,你还有我不是?”

等周卫国渐渐平静,方天翼才打了热水为他擦脸。热热的毛巾擦过眼睛时,惹得那人轻轻眯起来,睫毛都跟着轻颤。方天翼这才看清那人眼角散射出的几道细纹,心突然咯噔一下,翻了个个儿,疼得不行。

强作镇定地投了一把毛巾,为周卫国擦拭脸颊,从那人两鬓的深处,他竟然看到几丝扎眼的白。

方天翼觉得可能是自己这些天有些累了,眼花了,他特意把身子凑过去,那些白却还在。那双能扔出致命飞刀的坚定的手,此刻,不知怎的,轻轻颤抖着,连自己的气息都不稳了。

他明明比自己还小了两岁,现在却憔悴如斯。

“怎么了?”周卫国看着定睛在自己身上的方天翼,那种他最怕的慌乱的眼神又出现了,“你看我,没出息啊,动不动就爱流眼泪。”

方天翼扯了一下嘴角,却再也笑不出来:“你心思重,以后能不能多和我说说啊?憋在心里容易落下病!知道吗?又不是年轻小伙子了,别总爱逞强!”

那热毛巾好像捂到了周卫国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都暖了起来,他紧紧抿着嘴,点了点头。

“行了,快吃吧,要不都凉了!这也不是什么好饭食!”方天翼往周卫国碗里夹着菜道,“毛主席不是说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咱们偶尔吃点好的也不过分,知道吗?”

周卫国点点头,却也不动筷子。

方天翼急了,夹起一块鸡蛋,送到那人嘴边:“不吃饱饭怎么保家卫国啊?别忘了你的天职!”

周卫国好像听到了重点,张嘴把鸡蛋吃了进去。方天翼的手艺真不错,多简单的食材在他手里都能做出只有他才能做出的美味。吃了十几年,却一点也不腻。

虽然周卫国接受了方天翼的好意,但是打那以后一直到三年自然灾害结束,方军长再也没去后勤领过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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